晴明一直用細絨布擦著手中短劍。

手把手教導修羅多久, 他就擦了多久。

在很長一段時間裏，修羅都很擔心，他不小心將那柄短劍給擦斷了。

也許是她擔憂的表情太過明顯, 沈迷擦劍的晴明擡起頭，沖她莞爾一笑：“你似乎有些話想說？”

“這把劍對您來說應該很重要吧？我看到您註視著它的目光非常溫柔。”

修羅遲疑著開口, “可它只是一把普通的人類刀子，您這麽長久的擦拭, 恐怕會磨損它的劍身……”

“原來是在擔心這個嗎？”晴明唇邊笑容愈發柔和, “真是個體貼的孩子。不過，我對你不溫柔嗎？不管你遇到什麽問題, 我都有好好幫你解決。即使你作為徒弟來說，是我生平所見最沒天分的那個，我也從沒有體罰或者嫌棄過你。”

“您是很溫柔啦，可您看著它的神情, 與看著我的時候完全不同。您看著我的時候, 總感覺您是在看著一個有趣的物什, 或者是可以隨意逗弄的幼崽, 舉手投足間都透露著一股漫不經心。”

修羅皺著眉頭，“可您看著它的時候，就完全不同了。仿佛它是足以站在您的身邊的重要之人, 很珍視, 不像是對待舊物, 更像是對待同伴……”

“真是個敏銳的小丫頭。”

晴明清亮的瞳仁落在修羅身上, 定定打量了她好一會, 才緩緩笑道，“雖然你天分比不得我，其他方面倒是有可取之處, 不至於讓我後悔收你為徒。”

“……謝天謝地，您終於看到了我的優點。”修羅故作驚訝地捂著胸口，松了口氣般感嘆，“成為得到您認可的徒弟，我可真是太榮幸了！”

晴明不介意她孩子脾氣，垂眸低笑：“這劍名叫‘芳月’，曾為賀茂忠行大人所有。雖然只是人類的東西，但與我而言，確實很珍貴就是了。”

賀茂忠行。

曾是那個璀璨又黑暗的平安時代中，非常有名的大陰陽師。

別看眼前這只半妖如此臭屁嘚瑟，可在他尚且年幼之時，也是拜入賀茂忠行門下，才得以學習陰陽術。

雖然後來他很快憑借自己過人的天資，不僅學會了賀茂忠行所教的所有陰陽道法，最後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就是了。

修羅很尊敬博學之人。

聽聞這把刀出自賀茂忠行之手，立刻端正了態度。

“我知道你對那把牙劍心有芥蒂，恐怕不會樂意動用它。可將它當做廢物棄之一旁又很浪費，所以，我就想著，召喚式神的法子也該交給你了。”晴明道。

“召喚式神，跟鐵碎牙有什麽關系？”修羅問。

“你天分不夠，即使直白告訴你，你也無法理解其中玄妙之意。所以，你只要跟著我做就行了。”

晴明一臉和善微笑。

他手指掐訣，唇邊吐出幾句咒語，旋即，手上的短劍泛起陣陣靈光，眨眼間消失不見。

而下一瞬，一位同樣身著白色狩衣的童子則出現晴明身前。

晴明看向修羅：“就像這樣，等你熟練運用體內靈力，就可以借助‘式’，將鐵碎牙召喚出來。”

說著，晴明指向白色狩衣童子，“他叫芳月，不僅擁有出神入化的劍術，就連陰陽道法也略知一二，今後，你就暫且跟在他身邊學習。”

“……好。”修羅慢了半拍才應聲。

即使晴明特意放緩了動作，她還是沒有記住他的動作。

晴明無視了她迷茫，又跟芳月打招呼：“芳月，好久不見。”

“大人，日安，經年不見，您還是一如既往的風雅出眾。”芳月恭敬行禮。

晴明笑納了他的讚美，對他介紹道：“你旁邊這位，是我新收的小弟子，叫修羅，也是個半妖。天分不足，但韌性頗佳，你可以放心教導，不必顧忌什麽。”

“您過謙了。您是這世上絕無僅有的陰陽師，她身體中留著您的人類之血，雖然已經很淡，但只是這一絲，就已經足以讓她擁有遠超旁人的天資。”芳月對著修羅微微一笑，以示友好。

修羅隨即頷首微笑，權做見禮。

芳月看起來比修羅更加年幼，可實際上，他的博學多識並不遜色當世人傑。

所以，在有了芳月代替自己後，晴明理所當然地當起了甩手掌櫃。

晴明隨意靠在外檐下的廊柱上，前方櫻花如雪，淡薄的陽光穿過雪枝子，在他白色的狩衣上投下明滅光點。

他啜飲著酒水，清亮的眸子漸漸染上醉酒的薄霧，他望著面色愁苦的修羅，忍不住跟芳月打趣：“我告訴過你了，修羅她天分不足，怎麽樣？這次你信了吧？”

不過是召喚式神這麽簡單的東西，可距離他教導已經足足過去一個月，修羅還是沒有半點學會的跡象。

鐵碎牙在她手中毫無回應，宛若死物。

認識到這一點，修羅也有些自閉。

“大人，請不要這樣說。”

芳月嘆息，“她只是太小了，身體中妖力與靈力沖突，無法掌控好力度，才會導致失敗。您這樣打擊她，會讓這孩子失去上進的勇氣。”

“可我像她這麽大的時候，已經成為賀茂忠行大人最出色的弟子了。”晴明唇角浮出既不優雅又很嘚瑟的笑。

芳月：“畢竟您是天才嘛。”

一旁斟酒的蜜蟲也掩唇直笑，對著蔫嗒嗒的修羅柔聲道：“乖孩子，不要聽大人胡言亂語，他已經醉了，才會這樣不正經。”

說著，她喚來同伴，將大人攙回正屋中休息，不再讓他搗亂。

芳月瞧了瞧天色，踮起腳尖，擡手拍拍修羅肩膀，安撫道：“別難過，大人沒有惡意。他只是將你看做家人，才會這麽喜歡逗你。宅邸中的式神，每個都被他打趣過，那些話，你聽聽就算了，千萬不要放在心上。”

最後，他又道：“你體內留著人類與妖怪血液，不管是走哪條路都註定艱難。尤其，我還聽大人說，你想成為他那樣的強者，那麽，擺在你面前的道路只會更加險惡。這段時間，你日夜不停練習，也沒有忘記回顧大人給你的經籍，你的決心我已經看見，只是很多時候，一味埋頭前行，並不是成功的法門。”

“修羅，不要將自己逼得太緊了。”

芳月一臉小大人的慎重，隨即不容拒絕的做出決定，“所以，從現在開始，暫時將一切功課都放下，好好休息一陣吧。”

修羅猶豫片刻，沒有拒絕，緩緩點頭。

芳月這才如釋重負地笑笑。

****

即使答應芳月要好好休息一陣，可修羅已經養成早起的習慣。

她醒來時，天色朦朧。

修羅有些奇怪，即使現在天亮得晚了，但這個時間點，也不至於如此晦暗。

她穿衣起身，推開障子門，大片的霧氣映入眼簾。

秋日清晨，天色陰霾。

深重的水汽凝結成濃郁霧霭，將整個宅邸籠得影影綽綽，依稀可以看見霧氣深處有人影攢動，大概是宅邸中的式神在忙碌。

修羅輕輕呵出一口氣，溫熱的氣息剛剛觸及指尖就化作冷濕水汽，融進霧裏。

她瑟縮了一下，將手指收在袖裏，抽了抽鼻子，只覺得睡夢之際聞到的氣味愈發明顯了。

那是種非常馥郁芳醇的氣味。

金燦燦的，如陽光一般灼目。

修羅順著這個氣味，繞向房屋側面。

不遠處，在花木扶疏的角落裏，生著一棵一人合抱的粗壯大樹。

葉如華蓋，枝如雲墜。

蒼翠欲滴的枝杈間，生著繁星般密密麻麻的米粒金花。

而那甘甜濃烈的氣味，就只從這棵樹上流瀉而出。

修羅來到樹下，深深吸了一口氣，香甜的氣味沁入心田，也許是這柔和馥郁的香氣松動了心境，讓她之前一直壓抑得很好的思念，像是燎原野火般，不可遏制地蓬勃蔓延開來。

記憶深處，那個額上新月，積石如玉，列松如翠的身影愈發清晰起來。

“父親大人……”

修羅仰頭註視著繁星金花，懷念呢喃。

“修羅，原來你在這裏。”

不知多久，身後突然傳來蜜蟲低柔的聲音。

修羅回頭看去，霧霭中，身著層疊十二單麗裳的蜜蟲正款款而來。

修羅知曉她大概是來找自己用膳，不禁有些不好意思：“早上起床後，我聞到了一股非常好聞的味道，就循著味兒找了過來。我從沒有見過這種花木，忍不住有些看癡。”

蜜蟲笑道：“這是從大唐傳來，一種叫‘桂樹’的植物，每年這個時候都會開花，香氣很是霸道。只不過，之前你一直埋頭苦讀，一門心思花在經籍上，才會忽略了它。”

聽此，修羅羞赧地摸摸鼻子。

蜜蟲擡頭凝睇著花樹，好一會兒，才將噙笑的目光落到修羅身上，打趣道：“你看得這麽入神，可是借由此花，想起了尚在遠方的意中人？”

修羅連連擺手：“沒有沒有，我怎麽可能會有意中人？我只是在想，這花的香氣這麽好聞，如果能跟父親大人同賞就好了。”

蜜蟲聽罷，哧哧笑出聲。

修羅不明所以看她。

蜜蟲抵不過她純潔的目光，轉移話題：“你這個樣子倒是讓我想起了一個人。”

“誰？”修羅好奇。

“在大人還作為陰陽師，生活在人類中時，他的至交好友長秋卿，第一次見到桂樹開花的模樣，很像你。他曾感慨，一聞到這種香味，便忍不住思念起意中人。”

修羅豎起耳朵。

蜜蟲：“大人很驚訝，從沒聽說他有了相好，便問他是否有人了，長秋卿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不妙的話，連忙心虛地掩飾過去。身為他的好友，大人自然也沒拆穿他。”

蜜蟲美目盈盈，瀲灩的眸光落在修羅身上，“你可以猜猜他看見了誰。”

修羅用力想了想，隨即搖搖頭。

長秋卿是個官職，從平安時代至今，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人做到那個位置。

她連長秋卿是誰都不清楚，就更無從揣測他的意中人了。

蜜蟲沒有繼續賣關子：“是我家大人。”

“啊！”修羅震驚不已。

做到那個位置的，可從沒聽說過有女人啊。

那豈不是在說……

蜜蟲非常喜歡她配合的樣子，愉快地跟她分享大人的隱秘往事：“你可知長秋卿是誰？”

修羅乖巧搖頭。

“是源博雅大人。只是，自從他去世後，大人就不太喜歡我們提起他的名字，偶爾說起，我們也只會叫他長秋卿。”

“源博雅的名諱我聽說過！”修羅瞳孔地震，“他是醍醐天皇的直系後裔，同時也是一位才華橫溢的雅樂大家，可我卻從沒聽說過他與晴明公有所交集啊！”

蜜蟲掩唇偷笑：“大概是某人不想自己‘白狐之子’的名聲，影響到磊落直率的長秋卿吧。”

修羅：“……！”

難以想象，一直表現得漫不經心的晴明公，竟然也有如此柔軟時刻。

這就是屬於男人之間的真摯情誼嗎？

真是叫人感動。

修羅一面嘖嘖稱奇，一面又仿佛有些了解他的心情。

不想讓自己影響到源博雅清名，與她不想拖累父親大人的威名，在某種程度，有一點點相同。

所以——

“蜜蟲，再跟我講講他們之間的故事吧？”修羅如是道。

金燦燦的眸子熠熠生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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